相信大部分過了“知識巔峰期”的人都不能完全答對,但也無妨,錯了又不會扣錢,所以大家沒有動力去搞明白它。

  但有人不同,愿意花時間翻字典,把每個字都弄清楚,而且還翻上了癮,從《新華字典》《康熙字典》到《辭海》《辭源》,不說韋編三絕,也算輕車熟路。逐漸地,他從一個愛翻詞典的人變成詞典收藏者。

  他叫林正,一位年輕的大學老師。他的家里收藏了七八百本詞典,從書房到客廳、陽臺、沙發(fā),到處都是書。最開始只有中文詞典,后來發(fā)展到中文、英文、日文三種。“我都不敢開書柜,怕一開就全部掉下來。也不敢搬家,這么多書怎么搬?”

  他沒有統(tǒng)計過每年在買書上花了多少錢,但可以看出,是一筆不小的數(shù)目。最近他在收藏《紅樓夢》《金瓶梅》等名著,書柜放不下了就往地上堆。

  買書如山倒,讀書如抽絲。這些年,他也放平了心態(tài)。在他看來,收藏是為了時不時心之所至、無功利心地片刻縱覽。如果像孔乙己鉆牛角尖,問茴香豆的茴有幾種寫法,就有點可笑了。這些書很占空間,“與其敝帚自珍不如拿出來分享,也不枉封皮上落的那些灰?!?/p>

  高中時,林正第一次在書店看到《古代漢語詞典》縮印本,心都化了,“天哪,怎么那么可愛,那么小一本,裝在包里,等車的時候,隨便翻一頁都很快樂?!?/p>

  但最早翻字典卻是為了應付考試。他在湖北宜昌長大。“我挺好奇,成都的高考語文前五道題考不考字音字形?我當年對這個很感興趣,至少前五題肯定不會出錯?!逼匠M碜粤暎鲱}做煩了,隨便翻開一頁詞典,看一下什么是“伽馬射線”、“高爾基”,覺得很有意思,算是一種調節(jié)。

  真正開始收藏詞典是工作以后。2019年,搬了新房子,有了自己的書房,專門做了一個書柜。他收藏的第一本詞典是最尋常的《現(xiàn)代漢語詞典》,就是新聞聯(lián)播主持人藏在主播臺下的那一本。

  把市面上常見的詞典收入囊中后,他開始收藏二手書。有一次在孔夫子網(wǎng)上淘書,賣家發(fā)了一個消息,說這是他爺爺生前留下來的書,以后要好好保存?!巴蝗挥X得有點害怕,也有一點小感慨,有一種時空穿越感?!?/p>

  啟發(fā)他思索詞典存在意義的,是一部日本漫畫《編舟記》。他被書里如何解釋“左”的問題震懾?。赫Z言的意義不僅在于聽說讀寫,還在于界定與打磨過程背后的用心——辭書編撰就像這心水間的涉渡之舟。于是,他掂量起一本本詞典背后的艱辛。

  他淘到過一本二手的《英華大詞典》,扉頁上有編者手錄的一段話,講述成書過程之曲折。1941年,在戰(zhàn)火紛飛、物價暴漲的時局中,學者鄭易里決定自費編撰此書,1950年才得以出版。

  抗美援朝,鄭易里將3000多元稿酬捐出一半支援前線年中英談判,《英華大詞典》作為國禮贈送給撒切爾夫人。直到1990年代,才出第二版。

  曾經(jīng)有一條新聞,說要把《新華字典》拍成電影。大家覺得好笑,但林正有點小期待,因為他知道,辭典背后是有故事的?!熬拖窳核汲伞⒘只找蛘{查中國古建筑,一路肯定有許多事情值得講述?!?/p>

  林正展示了他的“傳家之寶”——《英漢雙解韋氏大學字典》,這本重達十公斤、積著灰、散發(fā)著書蠹味的辭典,很像藏經(jīng)閣里的經(jīng)書。

  這本詞典誕生于1923年,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,蔡元培作序,標價24元(1923 年,一塊現(xiàn)大洋可以買18斤米。)近百年后,林正在網(wǎng)上淘到它。

  我很好奇,但不敢摸,怕摸壞了。林正說,盡管摸,感受一下它的灰,用心去體會。

  1923年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?你方唱霸我登場的亂世?!八杂袝r候看詞典,能看到歷史和未來。100年中國發(fā)生了很多事,這本書在不同人手上流轉,這些人有怎樣的命運?現(xiàn)在到了我的手上,會有一種撫今追昔感,真的非常厚重?!?/p>

  在林正看來,詞典不僅僅是用來查的,還可以拿來讀的,讓人知道很多有趣的冷知識。

  比如邁克爾杰克遜有一張專輯叫《BAD》。有的翻譯成“壞”或“壞小子”,而中國臺灣翻譯成“真棒”,誰對誰錯?

  關于“先生”的翻譯,也經(jīng)常讓人困惑。2021年,翻譯家許淵沖去世的時候,北大辦了一個紀念研討會,用的“Mr”,還引起了一些爭議。

  像楊絳先生、葉嘉瑩先生,怎么翻譯?用“Mr”就更不對了。其實在《新牛津英漢雙寫大詞典》里就有更恰當?shù)脑~:Magister,它是一個古英語詞,就是對學者的尊稱。

  林正舉了很多例子,是想說明,辭典讓不同的語言互解,也可以讓不同語言的美感互通。陸谷孫編的《中華英漢大詞典》,把語言之間的美感傳遞得恰到好處。

  比如“波濤”這個詞,除了直譯成great waves,還會用“不因漁父引,怎得見波濤”等文學化的詩句來引申解釋。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。

  “每個人內心都有很多想法,但經(jīng)常詞不達意,詞典能提供最接近你內心想法的詞去表達。詞典解釋萬物,也讓表達更加細膩。”

  詞典看多了,就會看出一些“門道”。林正發(fā)現(xiàn),讀一本詞典的第一個條目,就像讀小說的第一句話一樣,感受是混沌而深刻的。

  比如有些古漢語詞典按筆畫順序,此條以“一”肇始:“惟初太始,道立于一,造分天地,化成萬物?!碑斈阍缫蚜晳T了“阿”字開頭,再看到“一生萬物”,就會體會到一個非常宏大的世界觀。

  林正曾打算每天睡前讀10頁詞典,一年下來就“學富五車”了。后來發(fā)現(xiàn)很難,試過多次都沒有成功?,F(xiàn)在他的手機里面裝了數(shù)十本詞典APP,隨時隨地都可以翻一下。不過,平時“還是刷小紅書更多”。

  看來每個人都難抵抗智能工具的誘惑。而在ChatGPT時代,辭典存在的意義都動搖了,過去花十年編一本辭典,現(xiàn)在分分鐘解決了。

  不過機器和人終還是有區(qū)別的,“像牛津高階辭典第七版,是陸谷孫、金圣華、余光中三個人寫的序,典雅的半文言,信達雅的例句,有情感有溫度,這是機器做不到的?!?/p>

  在林正看來,詞典的前途在于使用的意圖。如果只做一個工具,當然AI更方便,若把它當作一個知識的來源,詞典還是有價值的。

  比如《上海話大詞典》中收錄了各種關于“奶”的詞,舒糖奶、奶昔、圣代、奶油起司等,而寧夏卻沒有那么多說法。因為上海城市化進程早,更早接觸到加工奶制品。又比如拉菲,北京話讀成拉(三聲)菲,可能源自北京社交圈的“老錢”讀法。

  “所以你從辭典中讀到了時代的變化,以及不同地域之間發(fā)展的不均衡,這些是超越語詞本身的東西。”

  有人問詞典對普通人有什么用?他覺得這又回到一個老問題:人文社科專業(yè)有什么用?這個暑假他在重讀《紅樓夢》,也在想這個問題?!澳愫茈y說一個社會沒有《紅樓夢》會怎樣,但沒有字典就不行,它是白紙黑字的標準,不強制遵守,至少比沒有標準好?!?/p>

  實際上,這些標準正在“失守”。作為大學老師,林正每年都要輔導學生寫論文,他發(fā)現(xiàn)語言使用規(guī)范退步了很多,字詞、語法都有問題,比如經(jīng)常缺少主語,通篇白勺的等等。如果詞典真有什么用,“大家遇到一些字的時候,會想詞典是怎么解釋的,有這個思維就夠了?!?/p>

  語言一直在變化的。林正覺得是好事,需要注意的是,往哪個方向變化。商務印書館出過一本《新詞語詞典》,收錄了2000年至2020年間的新詞。比如“被就業(yè)”“被滿意”等。還有一些詞,如“不明覺厲”“打醬油”“拿捏”……他也挺喜歡。

  “每天都有新詞誕生,但不是每個新詞都有資格進入詞典,沒有生命力的就會淘汰掉。對于社會來講,詞典是時代的記錄?!?/p>

  讀博時,林正的學術興趣在公共傳播。最開始想做兒童傳播研究。911的時候,美國ABC做了一檔節(jié)目,向兒童解釋發(fā)生了什么,他挺受觸動。如果用角看那些新聞,可能只有恐慌。

  “因為公共傳播,要服務每一個人,而不只是服務于知識分子或特定階層。同一個詞,牛津初階、中階、高階辭典的解釋,也會不同?!?/p>

  有一次,林正和朋友逛圖書館,在報刊閱覽室,朋友感嘆,原來全國有那么多報紙,是不是資源浪費?其中有一張《語言文字周報》,把生活中大大小小的語言問題都列出來,每周出一期。

  “我挺佩服的,在今天還有人坐冷板凳去做這些事情,說明找到了一生所愛,也是一種幸福?!?/p>

  有人問,如果被困在孤島上,只能帶一本書,會帶什么?林正的答案是《辭?!?。“可能別人來救我了,我還沒有讀完?!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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